西沉

偷偷放下千般爱意。

【伊谷春/辛小丰】灯下黑

去年的文,在hjj发过,人物和情节都是根据小说原文走的,现在电影终于快上了,预热一下。上映之后应该会有新产出。


1.我曾经坚决要忘记,这日竟恐怕记不起。——《忘》

伊谷春下班时路过办公楼的天井,哈修跟在他身后。
食堂阿姨拎着刚刚洗好的两大筐菜迎面走过来,哈修见了她,欢喜地扑上去,绕着她的腿打转。
“呦,狗儿恁乖,当时伊所长你捡它回来的时候,眼见瘦的要活不得了似的,要不是你和小丰那孩子一直照料……”伊谷春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脸色明显变了变,但对面的女人似乎没有停止这个话题的打算,“真是想不到啊,小丰那么好的孩子,竟然是…..”
伊谷春感到疑惑,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认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他最好的助手,协警辛小丰,是个强奸杀人犯,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执行注射死刑。这种若有若无的暗示让他觉得这件事情仿佛给他留下了无法痊愈的后遗症。这本可以像他办过的所有案子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尘封在档案室落满灰的卷宗中。何况,这并不算是他的案子。
这并不是他的案子,这大概就是问题的所在。
“要不是伊所长你抓的他们啊,大家还真的要想是不是抓错人了呢!”食堂阿姨嘹亮的嗓门将伊谷春拉回到现实中。
“也不算,不算我抓的人。”伊谷春匆匆答了这么一句,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快步向停车场走去。
哈修下意识地想要追上主人,又回头看了看还兀自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食堂阿姨,最终沉默地跟了上去。

最近管片很不平静,局里把担子压下来,可案子办得却很不顺手。
撒出去的人都懒懒的不走心,无论是外挂的还是取证的,带回来的线索大多不尽如人意,而且是那种显而易见地懈怠。这让对工作一向要求很高的伊谷春有种说不出来的暴躁。三年间,除了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似乎整个系统的风气也变得异常奇怪,上任所长退休前拍着伊谷春的肩说,办公室是给你了,可是这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伊谷春有时想,大概从前自己真是被经济实力维护强化了最纯粹的职业心态,以至于都好像看不得别人抱怨工资的捉襟见肘和福利的一天不如一天。
他没来由地又想起辛小丰。
辛小丰从不抱怨,也不争这些名利,只是舍出命来跟着他上案子,活儿干得半点错儿都挑不出。
虽然伊谷春后来明白了他为什么好像从来不怕死,也好像从来没有在活着。
辛小丰死后,伊谷春开始学着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他对这世间的事情,只要是不被法律所禁止的,都学着去宽容。

“爸爸。”尾巴远远看见伊谷春的黑色高尔夫开进筼筜丽景小区,甩脱保姆牵着的手,向伊谷春跑来,扬着手里红彤彤的东西,“爸爸,你看蜻蜓。”
伊谷春下车抱起她,小孩子已经长高了许多,却还是轻飘飘的,
尾巴现在已经会管他叫爸爸,管他父母叫爷爷奶奶,却依然管伊谷夏叫小夏姐姐,家里人纠正了几次未果,只好作罢。
劝说尾巴在进门之前放飞手里的蜻蜓很是花了伊谷春一番功夫,一进门,他就觉得家里的气氛很诡异。
伊谷夏和父母都坐在沙发上,伊谷夏面无表情,三个人都沉默着。
“小赵人挺好,家里条件也不错,听他妈妈说他特别喜欢你,你看,要不然……”半晌,伊母小心翼翼地开了腔。
“哥都还没结婚,你们为什么总是要逼着我结婚?”伊谷夏一脸的不耐。
全家人的视线又集中到了伊谷春身上。
“小夏姐姐不能和别人结婚!小夏姐姐要嫁给道爸爸的!”尾巴突然哭喊起来。
伊父伊母忙去哄她。
尾巴在家里受尽了宠,父母尤其疼她,比之前还要溺爱,伊谷春想,这点自己倒是没有辜负他们三个。
尽管这小魔王经常不合时宜,但这回却适时地救了他们俩,伊谷夏兄妹俩暗暗出了口气。

吃过晚饭,伊谷春敲响了妹妹的房门。
“有什么就说吧,你今晚不是还要回去值班?”伊谷夏一脸促狭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哥哥。
伊谷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小夏,哥跟你说,你不能这样一直不结婚。”
“那你呢?”
“……”
“哥,你们都觉得我不结婚,是因为老头吧。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告诉了他我喜欢他,我也听见他说爱我了。他曾经做错了事,要拿命去还,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我没有遗憾了。我只是希望,我要是结婚,一定还是要找一个我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我的人。”
伊谷春站在窗帘遮出的夕阳阴影里,看着说出这些话的伊谷夏,感觉她整个人像是发着光。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但在这之前,我还是要等一等。”

伊谷春躺在休息室里翻来覆去地失眠,三年过去,小夏好像都可以忘记杨自道,忘记这整件事情了,可是自己却好像还没有,还在这件事情里。
伊谷春有些不太能理解自己。
他没有对任何人讲的是,这一晚,他又梦见从天台上拉回自己的那一双手,明明灭灭间闪烁着红光的烟头,自己喜欢的那并不清澈的笑容,安静却满是阴霾的一双眼。伊谷春呼吸急促地醒来,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他觉得口渴,跳下床去倒水,看到窗外的天空灰蓝蓝的。
伊谷春握着水杯站在窗前,看着路灯一盏盏地熄灭,天色由灰蓝变得明亮。
那时也是这样的清晨,坐在副驾上的人沉沉睡着,眼底一片青色,他自己也十分困倦,却尽力开得快而平稳。
现在,他又一次独自看着天光大亮。
今天却似乎是个阴天,没有同那时相似的晨光照进来。

2.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有心人》

伊谷春这天觉得自己掉进了回忆的漩涡里,直到他把车开到西陇刑侦支队的大门前,门卫睡眼惺忪地从岗亭出来查车证的时候,他才从鬼使神差中清醒过来。
证物室看管证物的老汪已经退休,换了个不多话的中年男人,伊谷春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伊谷春。
“您填一下这个单子,签个字,就可以了。”留下伊谷春的警官证复印件和借用证物审批表,中年男人没有问东问西,这让伊谷春很满意,尽管审批表上同意二字下面的章是他前几天到分局向局长汇报案子的时候,支开局长翻出他的人名章自己偷偷盖的。
所以今天他并非一时冲动。

捏着手中的手机,伊谷春又有些恍惚。辛小丰被抓的当天,在进看守所前把手机交给了他。辛小丰离开后,这部手机在伊谷春手中呆了不短的时间,这期间,他看着那个在电话本里被命名为树林里的人不停地打来电话,手机发出令人沉闷的震动声音,直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案件移送起诉时伊谷春才把它交出去,法院在判决后又把它作为与案件无关的物品退检,检察院走程序退回给分局,由它发还给被告人的家人。
辛小丰没有家人,这部手机就躺在西陇分局的证物室里,如果伊谷春没有来拿走它,或许它就要一直躺下去,到比所有人活得都要久。

回到所里,伊谷春想了想,给辛小丰的手机充上电,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与树林里的通话界面正在屏幕上闪烁,连接中三个字迅速变成了快速跳动的秒数。
伊谷春一个激灵,挂断了电话。
手机再次如同三年前一样剧烈地震动起来,伊谷春看着震动得几乎要弹跳起来的黑色机身,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在伊谷春的一生中,大概没有比这几分钟更难熬的时刻了,好在对方并没有像三年前那样锲而不舍,持续的震动平息下来后,手机间或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几声铃音。
伊谷春再拿起手机的时候,手竟然意外地有些抖。
屏幕上有五条未读短信。
“你是谁?”
“你是他什么人?”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是他的朋友,方便的话能不能和你见一面谈谈?”
“能不能和我见面谈一谈?我在世纪末酒吧等你,我会等到今晚十二点,希望能见到你。”

接下来的一整天伊谷春都显而易见地坐立不安。
布置过下一阶段的抓捕任务,批完几个呈请的手续,伊谷春坐在办公桌前发了一阵子的呆,有人在走廊里叫嚷,“哥几个,可十一点多啦,昨儿晚上弄进来那几个,问吧问吧差不多赶紧出手续给拘了啊,别他妈再拖了!”
伊谷春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抓起车钥匙奔下楼去。
世纪末酒吧附近停车位置本来就少,又横七竖八地塞得乱七八糟。伊谷春开着车转了几圈,看着腕上的时针慢慢指向十二点,他索性把车顺在路边向酒吧门口跑去,扔下身后一连串不满的鸣笛与咒骂。

伊谷春多次经过这间外表酷似一节火车的房子,却没有想过它的内部是一个溶洞,墙壁洞眼内各色的小射灯轮番发出刺目的彩色灯光,DJ打着强劲的舞曲震得人心脏发颤,人类纵情地在台上或地下舞动着身体,时而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和大笑,伊谷春只觉得觉得头晕目眩,他低下头看看辛小丰的手机,没有新的电话和短信。
十二点已经过了,他大概已经走了吧。
伊谷春有些说不出的沮丧,他走出门,叼起一颗烟,却发现出门匆忙忘记带了火机,正懊恼间身后有人伸出手来替他啪嗒一声打着了火。
火光明灭间伊谷春看到对方的脸,明显不再年轻却能够看出良好的保养,大鼻子。
“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城市猎人的香水味瞬间充满了伊谷春的鼻腔。“我以为你不来了,很失望,打算走了,没想到在门口碰到你。你可以叫我杰瑞。”
伊谷春很好奇对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但作为一个老侦查员,他并不允许自己把这样的问题问出口,或者说他很有自信自己能够发现问题的答案。
“既然来了,喝一杯吧。”
“能不能换个地方,太吵。”

伊谷春开着高尔夫,跟着前面的卡宴。对方开得很稳当,在拐弯处还打着双闪提醒他并线。车一直开到跨海大桥引桥旁的见贤山,沿着人工修砌的水泥小路上山,这天山上起了不小的雾,卡宴一直亮着尾灯压着车速,伊谷春虽然不能如平日那样开得生猛敏锐,心中却生出几分奇怪的情绪。
清明刚过,四月里正是木棉开得最茂盛的时节,一路上伊谷春看到好几朵碗大的木棉花打着旋儿地从树上跌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伊谷春莫名想到辛小丰最喜欢半夜到种满了这种高大木棉的木棉公园里去遛哈修。

那一次,伊谷春值班,在所里呆不住,想到辛小丰会带哈修到木棉公园,就溜达过来。碰到辛小丰被偷车的团伙报复,对方有刀,他看着辛小丰倒在地上,哈修在一旁的网里声嘶力竭地叫。
伊谷春打电话叫了人,却等不及人来就冲上去打翻了几个小混混,替辛小丰挡了几刀。最后辛小丰只是皮外伤,伊谷春却伤得十分严重,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
被这帮渣滓搞了一道,伊谷春倒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那天没有安分地待在所里值班。
之后只要辛小丰不回天界山,他就在所里待到半夜,和辛小丰一起出去遛狗,尽管他知道带了刀的辛小丰没人能打得过。
辛小丰死后,伊谷春再也不带哈修去木棉公园了。

3. 让你被爱是我光荣,无论谁在嫌我煽情。——《路过蜻蜓》

“这里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为伊谷春拉开门,设计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买下来了。”
他站在门边,礼貌地为伊谷春让出一道进屋的空档,“刚刚那间酒吧,我第一次见他也是在那里。我本来也想买下来,可是人家不卖。还以为我是砸场子的,差点找人来打我。”伊谷春听出他语气里带笑的自嘲,不知该如何搭腔。

酒庄很大,却因为没有人气而显得冷清,伊谷春看到长长的吧台和随意散放着的沙发卡座,大橡木桶里的红酒塞落了一层灰。这里大概也曾是营造情调的好场所,如今却这样荒芜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设计师用取酒器提着一瓶嘉本纳沙威浓,引着伊谷春朝酒庄最东角的小屋子走去,“这里是听音室,”说着,他开了屋里的几盏壁灯,为伊谷春斟了一杯酒,“在这里喝酒看日落最美,可惜今天赶不上了。”
“呐,看月亮也不错。”伊谷春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挑了挑眉。
设计师愣了一下,看向落地窗外望日的圆月,很快笑起来,“是啊,海上的月亮,它不发光就在太阳边上,到了晚上,却只有它最亮呢。”

两个人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过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想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他不想说。后来我在电视和报纸上都看见了他。”设计师眼睛微闭,向椅背靠去,旋即又睁开眼,目光炯炯,“照片很模糊,但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他。你们的媒体很敬业,隐去了关于他的信息,但他有怎样的过去,他让人觉得特别和神秘的原因,我都知道了。”

伊谷春不置可否,设计师却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他总是那么特别,神秘又让人觉得他很孤独,让我不自觉地心疼。哦,你别误会,我不是把他当成女人,只是他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那种茫然,总让我觉得我的心也失了焦。”
设计师的台湾腔让伊谷春略有不适,他不禁想辛小丰大概也很不喜欢这种柔软的说话方式,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无奈地给自己翻了个白眼。

“他似乎特别忙,不接我电话或者不见我的时候总是在忙,好像很喜欢他的工作。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他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就走了。他在工作上一定是个好人。”
那电话八成是我打给他的。伊谷春在心里默念。
他是个敬业的人吗?当然,这毫无疑问,他是最好用的协警,一把风吹发断的快刀。从来不知道休息和疲惫,也不害怕危险和死亡。然而伊谷春的视角超越了空间和时间,乃至他自己的身体,仿佛又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站着的辛小丰。那是他让自己最生气也最失望的一次,他手上带着伤,自己心里憋着火,真想叫他就那么站下去,可是那样自己心里就好过吗?一点也不。
显然,伊谷春永远都不会知道辛小丰失常的原因了。
当然,这些秘密都无所谓了,什么也比不上最后的死亡来得深刻和触及发肤。

“我每次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得很少,不管天气冷不冷,我总要想啊,这个人为什么习惯对自己不好了。”伊谷春想,好像真的是这样。那年大年初三在何家外面蹲守抓赌的那一夜里,他们在单双杠旁等待进攻的最佳时机,夜风寒湿气重,辛小丰宁可吊几把单杠驱寒,也不肯加一件衣服。自己一定要带他去办的大学教授同性前男友诈骗案,他也只在制服里穿着薄薄的无领T恤,自己只能让他套上自己的外套,那件衣服他有没有还给自己呢?好像没有,记不清楚了。

“他的身体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身体,让人既想不管不顾地彻底拥有,又希望它能够是心甘情愿属于自己的。”设计师语气中突然出现的骄傲仿佛是在宣示主权,这让伊谷春有些没来由的恼。
“我曾经想过我可以养着他,一起生活。倒是现在,只能去买这些奇怪的东西。”

钱么?伊谷春对钱只有数量上的概念,没有将它转化为人们的生活过。那个时候,尾巴生着病,他看着辛小丰一次次地犹疑,最终拿走了那四千五。那时候自己跟他说了什么来着?讲了法律的好处,自己对法律的信仰。
今时今日他依然坚持着这个信仰,但在这之外,他想,自己当时应该还可以跟他说点别的,一些人间的话语。即使辛小丰并不需要。

房间中的音乐声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设计师看到伊谷春的眼神,起身将碟机的音量稍稍调小,“这是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叫做Titan。”设计师喝了口酒,“他对我说起过好几次巨人观,开始我不懂,他讲给我听,我就想,每个人,每个人死去之后都会变成那样。”
“是的,很丑。”伊谷春冷冷地回道。

设计师并不理会伊谷春话语里的冷淡,“人们都喜欢把Titan翻译成巨人,后来我看过希腊神话,Titan并不是巨人的意思,他们是十二位神,他们的父亲是他们母亲的儿子,他们的父亲说他们犯过可怕的罪恶,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
伊谷春凑到杯边的唇骤地停住,抬眼望着设计师。

“马勒说,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他们把坏事做尽,最终分开。后来他就写了这首曲子,他说,他如此美丽动人,我不得不干出一些傻事来。”设计师没有察觉到伊谷春表情的变化,他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看似漫不经心,“顺便问,好几年过去,你怎么又想起来用他的手机呢?”
交响曲在设计师这低语声中奏响了最后一个激昂的小节,伊谷春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脚,血一般的红酒撒在白色的桌布上,看过去如同一个完美的凶案现场。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可我看着他,就懂得他。”设计师送伊谷春出门,落锁前探手去关掉听音室亮着的几盏壁灯,在开关开合的啪嗒声里,伊谷春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他从没有和我说到过安定,但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的归宿。”

两人走到酒庄大门口时,紧靠门口的一株高大木棉树枝头血红的一擎花咚地一声砸在他们面前的地上。
设计师神经质一般地笑了起来。
“嗨,你们家附近有木棉吗?他好像很喜欢木棉啊,有一次喝醉了,一定要跟我要一朵新落的木棉花。”
伊谷春想,他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与辛小丰合住的那个男人了。
但伊谷春并没有打算解释。

“我以后怎么联系你?”在伊谷春关上车门后,杰瑞俯身在半开的驾驶座侧的车窗上问道,“我是说,我以后能再联系你吗?没有别的意思,谢谢你陪我说这么久话。”
伊谷春皱了皱眉,晃了晃手里辛小丰的手机,一踩油门沿着来时的路下山。一路上,他又想起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说的话。
他说,我真想永远记住他。
他想起自己后来看过的那份记得整整齐齐的笔录里,辛小丰说,我想要记住他。
伊谷春晃了晃头,像是想把这句魔咒一样的话晃出去,却发现这好像促成了它在脑海中变本加厉地回荡,回声让他头疼得厉害。

从高楼跃下后混合在一起的尸身周遭血肉模糊的脑浆,深夜里网页上语焉不详的解释,忽远忽近的嘲笑、唾弃和白眼,这些镜头如同老电影一般闪回在伊谷春眼前。
这是一个想混乱就可以混乱,想有秩序就可以有秩序的世界。
关键是你要不是一个人。

他还是警长的时候,就要求自己的辖区内,所有人高以下的树木都不能有枝枝叶叶,统统定期修剪,坚决地向上生长,这样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强光手电照过去,也能看清树下的阴影,看清整个世界。
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无形的枝枝叶叶缠住了,看不清,挣不脱,也不想挣脱。


4.唯愿在剩余光线面前,留下两眼为见你一面。——《最冷一天》

从见贤山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伊谷春换了便服,打车去了夜夜渔舟大酒店。从前他做警长,为了居民防盗门的维修费要陪安保公司老板喝酒。现在他做了所长,照样还是要为了辖区的财政拨款陪市里主管财政的几位领导喝酒。自从省里的财政自主权下放到市后,原本门可罗雀的市财政局突然也热闹起来。钱嘛就那么多,总是有数的,三四个区县都巴望着,厚此就要薄彼,这时候和领导的关系就尤为重要。
伊谷春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他酒量好,又深谙如何千杯不醉地把事办妥,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这些是理所当然,心中没有半点厌恶,这点殊为难得。但是今天,区委书记明显看出他是真的醉了。伊谷春也自觉有些失控,勉强撑完全场,礼貌地回应了关心,把领导一个个送上车离开。

四月初的南方沿海,深夜时不会让人觉得冷,但白日里的暖意也早已褪去。筼筜丽景小区离酒店并不远,伊谷春放弃了打车,徒步走回家。父母出国去旅游了,小夏不知道去哪里玩了还没回家。尾巴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平时九点钟准时睡觉。今天写完作业后说什么也不肯睡,说爸爸答应了今天不加班会回家,要等爸爸。保姆惠姐哄不睡小姑娘,家里又有急事,只好留了尾巴一个人在家。

伊谷春进门时头晕得厉害,小姑娘扑上来时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尾巴被他惨白着脸色的样子和一身的酒气吓了一跳,眼圈立刻就红了,伊谷春强打着精神哄尾巴先去睡,自己一头栽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等他从梦中惊醒时,尾巴正坐在沙发旁边的小凳上拿着毛巾动作笨拙地给他擦汗,看到他醒了过来,嘴扁了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叫你,怎么也叫不醒。”
伊谷春忙给她擦眼泪,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说,爸爸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出了好多汗。没关系,我原来也做噩梦,小爸爸跟我说梦都是反的,不怕。

伊谷春没说话,把尾巴抱进她的卧室,给小姑娘盖好被子,锁上门,想了想又推开,尾巴还是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想不想回天界山?”伊谷春看着尾巴瞪大了的眼睛,补充道,“明天周末,爸爸带你回天界山去玩儿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使劲点了点头。伊谷春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好好躺下睡觉。”

回到客厅,伊谷春拿了冰箱里的西柚汁坐在沙发上喝。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他手里的烟明明灭灭。
刚才他又梦见了辛小丰,不过不同于以往。以往他梦见的都是做协警时的辛小丰,而刚才他梦见了山谷中央那座二层小白楼里的辛小丰,躺在受刑室的执行床上望着自己,梦中的电子仪器已经开始向床上的身体内注入液体,几乎是眨眨眼的功夫,他看着监控仪上的脑电图、心电图由活跃变成一条直线。辛小丰却依然望着他,甚至露出了一抹本应让他觉得熟悉和舒服的笑容,却令他重温了当日的恍惚与心如刀绞。
他对着渐满的烟灰缸坐到了天亮。

尾巴前一天折腾得晚了,到了中午才起来。伊谷春给她做好了午饭,却只字不提要出门得失。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不时偷眼瞟着伊谷春。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伊谷春的眼睛,他放下筷子,看着尾巴,尾巴也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半晌,伊谷春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快吃饭,吃完我们开车去天界山。”看着雀跃起来的小姑娘,伊谷春想,自己昨晚竟然有这种提议,果然是喝醉了。

他们到五老峰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峰顶天界寺的琉璃瓦闪着金色的光,平日里山岚上弥漫的雾气也已经褪去。站在山脚下,身边废弃锈蚀的铁轨,山顶古色古香的寺庙,半山腰的青石小楼一览无余,这是伊谷春第一次来到天界山,在小夏口中满是妖怪的地方。

五老峰并不高,尾巴自己爬了半程,伊谷春抱了半程,就到了山顶的天界寺。僧人们刚刚习过午课。伊谷春一个没注意,尾巴就不见了影子,他望了一周,正要唤她时,尾巴就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看!爸爸,是哥哥给的护身符!”
伊谷春循声望去,一位灰袍灰裤的小沙弥面上含笑,双手合十地朝他行了个礼。他连忙点点头,俯身去牵尾巴,再抬起来头来时,那小沙弥已经不见了。

他们沿着寺庙后山的石阶下山时又经过青石小院,一个穿着栗色丝薄睡袍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喂一只金红色的公鸡,他脚边卧着一只小臂长的棕色贵宾犬。男人听到木栅门外的响动,回过头来,愣了一愣,倒是尾巴先脆生生地叫了起来,“叔叔!”
卓生发垂下眼,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们,嘴角挤出一丝笑来,“呵,是尾巴啊,都长这么高了,和他越长越像。”

伊谷春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不是他一个人说过尾巴长得很像辛小丰,水黑的眼睛,微翘的嘴唇,还有饱满的额头。他甚至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家里看到小夏牵着尾巴的时候,虽然知道她不是他的孩子,还是没来由地吃了一惊。
但是现在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突兀地提起辛小丰,显然使伊谷春有些不快。他正打算叫尾巴准备下山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的手下抓到了一名盗窃犯。

这是一名惯犯,虽然手法粗糙,对于作案痕迹毫不遮掩,但却格外地有着好运气。能够和他的指纹相匹配的入室盗窃案就有二十几起,遑论他坦白供述出来,当时却没有在现场采集到可疑痕迹或者被害人压根就没有报案的次数。
这样一个好运气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落网,当然是一件值得所有人高兴的事。
但是,当他供述五年前在造船厂宿舍入室盗窃的一起事实时,讯问人和记录人的神色都突然冷峻起来。
说起来时,这位江洋大盗眯起眼睛,“对的,九九年,就是造船厂宿舍起火的那一年,当时我在那。”

5.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暗涌》

伊谷春放下电话,却没了要走的意思,卓生发也没有要他进门来的打算,只是垂着眼睛盯着他。
“你一个人住这啊?这么荒凉的地界。”听了伊谷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卓生发挑了挑眉,并不想搭话。尾巴倒是兴冲冲地推开栅栏木门,“卓叔叔,这是我爸爸!”
卓生发斜眼看着伊谷春,心想这个小姑娘真是生得奇怪,有了三个杀人强奸犯爸爸,现在竟然又多出了一个爸爸。“我爸爸是警察!是好人!”尾巴像是安慰卓生发一样向他解释。
伊谷春顿时一手的冷汗,照着电话里的信息,眼前的男人就算不是犯罪嫌疑人,也和当年的造船厂纵火案脱不了干系,放在平时,即使惊动了嫌疑人,他也有着十成十的把握,但是今天尾巴在这儿,这不一样。
出乎他意料的,卓生发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反应,嘴角慢吞吞地掉期一抹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容。“哦,也没什么,只是习惯了清净了,住在这寺庙和人世中间,不问世事,也不迷信神明,比起俗世里那些心里全是恶念的人,跟那些为了求得死后解脱苦修的人,我倒是觉得我更清净了。”
伊谷春心里暗骂,自己说的没错,天界山上的妖怪真多。

伊谷春的两名同事带着搜查令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了,卓生发看着身着警服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就沉默起来,任凭别人问什么都不再开口。
一名警察带尾巴下山先回市里,伊谷春开始搜查这间坐落在寺庙和红尘中间的石屋。屋子并不大,伊谷春虽然没有来过,但对于一个职业的警察来说,找到一些想要的东西并不费力。人们总是喜欢把最紧要的东西藏在抽屉的最下面和最里面,藏在内衣和枕套里,藏在冰箱和洗衣机里,要么是贴身的要么是自以为隐蔽的,屡试不爽,仿佛这样能够带来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一个黑色的硬皮本子,有几页圈划痕迹较多的纸张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卷边,首页贴着五张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正字,每一个正字的五笔都不像是一气呵成连贯写出的,有时虽然是同一支笔写的,但不是连贯完成的,有时笔不同。最后一个正字写了一半,那一横突兀地支出来,像是突然断了一边翅膀的苍鹰。
黑色硬皮本的内封里夹着一张八开大的纸,被很小心地折成四折。折痕处已经开始泛黄。伊谷春打开来,上面是一张表格,有不同颜色的水笔的记录痕迹,工工整整。伊谷春在抽出那张纸的时候带出了一张塑封照片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正好触在照片中辛小丰的脸上。伊谷春触电似的飞快移开手指,右下角1988.8.25的烫金字样已经褪了色,却依然刺眼。

拘传是在搜查结束,大家一起下山后将卓生发带上车时口头向他通知的,拘传的时间总是很宝贵,12个小时,要是证据不扎实的案子,遇到稍微能扛的嫌疑人,即使是再厉害的预审员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撬开他的嘴。卓生发执着的沉默就很能说明问题。
临上车前,伊谷春抱着那个装着卓生发全部伟大记录的透明证物袋,转过头去看夜色里的天界山,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界山,天界寺连同着石屋缺少了光线的照耀,都变得混沌,与卓生发口中污浊的红尘毫无二致。
他拉开车门时听见天界寺的晚钟正响。
山顶寺中仅有的一豆灯光也倏地熄了。

伊谷春并没有急着提审卓生发,而是回到办公室坐下来细细地翻看那些记录。当然,面对其他警员的讯问,卓生发始终保持着让人无法不生出怒火的沉默。
辛小丰说,姓伊的待我不错。
辛小丰说,我不光是为了那点黑。
辛小丰说,我很怕独自和他呆在一起,难受,煎熬。
辛小丰说,如果是命中注定,要炸就炸吧。
辛小丰说,我了解他,我不后悔。
过了这几年,伊谷春仍然不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就能回想起辛小丰说话时的神情和眼神,他仿佛从这本认真翔实的记录中看到很多个辛小丰站起来,动起来,围绕在他四周,看着他,嗡嗡地说这话。
急匆匆推门而入的同事把他从幻象中解救了出来。
刚刚负责初审的年轻警察被卓生发满不在乎的强硬态度激怒了,恶狠狠地说,别以为你当年干的那些事没人知道,我告诉你,有人全都看见了!
一串被点燃导火索的受潮鞭炮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炸响,卓生发毫无预兆地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像是一只被踩痛了尾巴,浑身的毛都竖起来的猫一般大叫着:“你闭嘴!”

伊谷春赶到讯问室的时候,卓生发已经被反应过来的法警按回到座位上,戴上了械具,却依然喘着粗气,斜眼瞪着推门进来的人。
伊谷春坐下来,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这是讯问时惯用的手法,这些看似顽固的嫌疑人往往心理最为脆弱,只要找准了突破点就能一击即中。何况他刚刚已经露出了破绽。
半晌,卓生发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他们叫你伊所长,你是那个强奸犯的领导,是那个小夏姑娘的哥哥。”他双手绞在一起,伊谷春抬头看到他的嘴唇在不自觉地抖。
“嗬,你知道的不少啊,那今天为什么找你?你也很清楚吧?”伊谷春开了腔。
“不知道。”依旧是否认,但比起先前强势的沉默,这种否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九号,造船厂宿舍,哦,也就是你原来的家起火的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伊谷春没有在意卓生发再一次的沉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那片的楼构造挺特殊的,厨房设计得都像阳台一样突出去,四面的玻璃窗,排烟一定不错。可惜防盗门的质量不怎么好。”伊谷春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走到卓生发面前,“你的邻居那天出门了,家里进了贼,他看见你了,在厨房。”
卓生发猛地抬起头。
“需要我继续说吗?你当时在干什么?”

这一阵沉默与先前都不同,人人都觉得呼吸几乎要停滞,一个年轻警察甚至觉得要是这样的沉默再持续一会儿,自己恐怕要患上应激反应症。
“你是为了报复么?”卓生发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音节,打破了这种要命的沉默。
伊谷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这种肌肉放松下来的感觉意外地好,“不,我是想救你。”
“那件事情之后,我搬到天界山,还是会经常半夜里做梦听到哭声。”伊谷春没有打断这毫无头绪的话。“我实在害怕得不行的时候,就会回那边看看,烧点纸钱,让他们放过我。有一年除夕的时候,我带着小卓,哦,小卓是我的购,不是现在这只,是原来的那只,死掉了的那只。”
“我们开车回了那边,我站在那看小孩们放烟花,火光特别大,把天都照亮了,可我却吓得浑身直哆嗦。”
“出事的那天,我遛狗回来,看见房子着火了,烧得很厉害。我去踢大门,没人应,我想他们应该是跑出来了,松了口气,可是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往汤里放了好几片安眠药啊。我当时腿都软了,想上楼去叫他们,但是,但是,要是他们醒了,知道着火了,他们又这么不明不白地睡着了,到时候要怎么跟别人说我,他们本来就看不上我,我就是实在受不了了,想让他们安静一会儿,不要再数落我,才……”卓生发费力地咽着唾沫,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很快就后悔了,我不能看见火,见了我就浑身哆嗦,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做饭都不敢打着炉具,就怕看见灶上的火苗,我知道我不正常了,我也知道这不行,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我得救自个儿。”
伊谷春递给他一根烟叼着,掏出打火机在他眼前点着,卓生发瞬间脸色惨白。
“那个姓陈的说我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我是,可是我听不得,谁没犯过错啊,凭什么我犯了错,我也知错,我以为我可以做个好人,可是到了还是不能解脱啊?”

火灾的起因是电线老化,这在五年前就已经查清楚了。
凌晨六点三十分,用足了十二个小时的拘传时限,伊谷春亲自把卓生发送出派出所大门, 并且好心地问他是否需要送他回去,即使这不属于自己的工作范畴。
卓生发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无谓的神色,走着走着,他回过头死死盯着派出所所在的小楼,伊谷春站在他身后,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天光乍起还很模糊,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影影绰绰的蓝与白,仿佛包罗了万千世界。
这样一个人,日日在自我安慰与幻想中排解内心的罪恶与绝望,试图污蔑整个世界来彰显自己的纯洁,而到头来,所有的伪装和心理暗示都被戳穿,原来自己是这样罪孽深重。
伊谷春拍了拍他的肩,像是看穿了他,“你得活着,活着赎你那些罪。”
卓生发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你就没有过恶的念头么?
卓生发是个世俗里再平庸不过的小人。但他说的话没有错。每个人都有罪错,罪错可大可小,大到烧杀劫掠,小到漫不经心的谎言和欺骗。
我们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罪错掩盖在一本正经的皮相下面,而那罪错却不曾消弭,我们终将为此付出成幂次方增长的代价。
他也不是从来不笑的,自己很喜欢他嘴角笑起来的样子,熟悉而亲昵。
虽然也很习惯和他在工作上的默契与有他在身边的心安。
他一向不愿意承认这些呼之欲出的感觉,从见到这位所里最优秀的协警,到和他谈自己心中的法,到看着他抓人之后被抓,直到看着他死。
第一次与同事有着工作之外的算是亲密的关系,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了出言不逊的嫌疑人,第一次在数年的梦中反复出现着同一个人,第一次放任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土崩瓦解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和地点失色颤抖。
伊谷春想,自己一生不可谓不坦荡,只有这件事,让自己迷惑,茫然,想要逃避。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心中难解疑问的答案,然而那又如何呢?这个答案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被另一把无形的锁锁住了,而拿着钥匙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突然感同身受了小夏当年的痛苦,比小夏更甚,因为他有着更不可弃的内心确信。
一个人犯下了滔天大错,不可以包庇他,不可以替他掩盖毁灭罪证,而且必须亲手抓住他,亲眼看着他死,这是伊谷春心中的法,心中最高的准则,这没有错,是他为坚守原则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但是这和他心中的感觉是两回事。
无论辛小丰是否罪恶滔天,在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时,伊谷春都无法回避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自己到底是为这一向的隐匿付出了代价。
现在我向自己承认了,而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跳票什么的我什么都不说了。
而且写得有点作有点矫情,纯粹是不想坑掉这篇。
祝电影大麦小丰有人爱~
如果还能写下一篇的话,一定给小丰一个傻白甜的HE。

6.你离开了,却散落四周。——《左右手》

伊谷春在从天界山回来后不久就打报告请调回了西陇刑侦支队,父母埋怨了许久,说好不容易能离家近一点,待一两年又待不住。只有小夏拍着他说哥你去吧,家里有我。
广州交响乐团继今年四月演奏过马勒第五交响曲后大受好评,将于六月十九日在广州星海音乐厅开办马勒第一交响曲的演奏会。
收到设计师杰瑞的短信时,伊谷春正在支队门口填进出登记表,这一天他再次来报到,不禁想起自己刚从政法学校毕业,来西陇报到实习时的样子,师父来接他和另外几个年轻人,那时候师父不像现在这么瘦,很精神,甚至称得上帅气。后来很快就出了水库的强奸灭门案,督办案件破不了,师父失眠到只能依靠酒精入睡,然而这样的后果是半夜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那时候伊谷春怕出事,天天跟着师父回家,陪他喝酒、抽烟,看着他神志不清地抱着自己哭泣,那种心脏被击打着的疼痛令他过去十六年依然难以忘记。他记得师父家阳台上的那把缠藤秋千椅子,他们喝醉了就点起一根烟,坐在上面摇晃着,伊谷春从那个时候学会了喝白酒,知道了心疼的感觉,也第一次看到人的丑陋。后来他也是在公园的一架秋千上和辛小丰同坐着,试探他拿走的那四千五,给他讲这些往事。
这个案子到底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呢?

自从警第一天到现在,伊谷春很少休假,他递上请假审批单时领导有些诧异,随即换上了亲切的笑容,“回西陇了,先好好歇一歇,回来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他确实觉得有点累。
白云机场航空管制,飞机到得有些晚,设计师亲自在机场接他,到订好的餐厅吃晚饭,音乐会结束后下榻音乐厅附近酒店的两间套房,一如既往的细心熨帖。
省会城市都是一样的拥堵。他们赶到星海音乐厅时已经逐渐有乐器摆台,一眼望过去竟然满池。
维尼亚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奏毕,当晚的重头戏才真正开始。
第一乐章缓慢低沉,三支小号在后台三个不同的方向吹出三个声部,各自出彩又遥相呼应。进入第二乐章后,乐队的状态更进一步,音乐简练单纯,倒显得生机勃勃。葬礼进行曲式的第三乐章却全然打破了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氛,童谣“两只老虎”本明朗抒情,在这一章里却压抑变形,时时被弦乐器和木管搭配奏出的喑哑旋律故意打断,还伴着机械打击乐器和吊钹的低音,让人忍不住浑身颤抖。
在众人都沉浸在这地狱般绝望的乐章中时,一声击钹如同从密云中突然爆发出的雷鸣闪电般穿云裂帛而出,一串强劲的音符击打在每一个刚刚还一脸绝望的人心上,就在人们要对这强音做出反映时,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又平静地倾泻而出,两相对比,仿佛刚刚经历炼狱的折磨,转眼间又被天堂的美好救赎。音乐厅的灯光明亮,听众眼前却现出另一条金光之路。
整支乐曲在起立的圆号手饱满有力的号角声中结束,指挥深深地弯腰谢幕,掌声雷动,伊谷春偏过头去,看见身旁的设计师满脸是泪。

这夜伊谷春没有睡着,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眼睛干疼地直到天明。
两个人在去机场的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设计师回台湾的飞机早一些,值机后两人各握了一杯咖啡面对着能看到停机坪的大落地窗坐下,天气很好,初升的太阳金光打在他们身上,广播里平稳的女声正通知飞往台北桃园机场的航班旅客已经可以登机。
“我要移民去加拿大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大陆了。”看着伊谷春疑惑的眼神,设计师笑了笑,“有点累,和老婆离掉婚,想去那边过后面的日子,见贤山上的酒庄,本来想送给你,可是又觉得唐突。索性就锁起来了。”
伊谷春笑笑,想这人倒是有意思,又实在。
“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他了,这么多年,这才是我第二回梦见他。上一次还是…哎,算了过去啦不提了,一路顺风啊弟弟,多保重。再见了。”
大概不会再见了,伊谷春想。他望着设计师走进登机口,消失不见,低头掏出辛小丰的手机,里面设计师的短信还没有删掉,他准备删掉时却不小心又打开来。
“广州市交响乐团有演出,上次我们听过的Titan交响曲,我们能不能再见一面,一起听一次。”
伊谷春突然觉得他这条信息似乎既是发给自己的,也是发给辛小丰的。

伊谷春是在清早出外勤时接到小夏电话的,接起来的时候他正往身上罩防弹衣打算潜进持枪挟持被害人的绑架犯藏身的二层仓库。电话那头有些吵,伊谷夏的声音刺耳,却有着藏不住的喜悦,“哥,我打算下个星期结婚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伊谷春听见小夏hihi地笑着,伴着母亲埋怨地唠叨声,他接过同事递来的无线耳机戴上,微微地笑了气力,似乎并不意外,“好,你等着,我明天就回家。”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领导听见了他接的那通电话,赶他回去看妹妹,说伊谷春自从回西陇工作,有一个多月没回过家了。

伊谷春进门时,小夏正在叠刚刚换下来的婚纱。尾巴也穿着漂亮的白色小蓬蓬裙,手里抱着捧花,背后背着一对翅膀,黑色的长头发铺在白纱上,远远看去活像一个小天使。
尾巴已经八岁了,父母都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花童怕是大了点儿,但是小夏坚持,说没人比尾巴更合适。
小女孩一见伊谷春就放下原本爱不释手的花束扑到他怀里,伊谷春笑着抱起她,“小丫头今天真漂亮,比你小夏姐姐还漂亮。”尾巴搂着伊谷春的脖子,“爸爸,我不想小夏姐姐嫁给别人,但是小夏姐姐很高兴。”小姑娘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些委屈,“我喜欢小夏姐姐高兴。”
伊谷春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弯腰放下她,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后也会结婚,也会像她一样高兴。我们也都会为你高兴。所以你也要为小夏姐姐高兴。”
尾巴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我可不可以嫁给爸爸?”
伊谷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但她又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熟悉。
那年杨自道的生日,大家一起吃饭。当时尾巴也说要嫁给爸爸,那个时候她还和伊谷春通了电话,伊谷春逗尾巴说找爸爸什么事儿。
现在伊谷春真的成了尾巴唯一的,法律意义上的爸爸。
伊谷夏却再没有勇气问尾巴想要嫁给哪个爸爸了。
她在那一段时间里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爱一个人,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掩埋起真相,怀抱着最远大也最不实际的远走高飞的理想。

保姆牵着尾巴下楼去换衣服,房间里只剩兄妹两个人。伊谷夏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哥,我真的挺高兴的。”
伊谷春鼻子有些发酸,“对不起,小夏,你原来说得对,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没伸过手。”
小夏摇摇头,笑了笑,“哥,那是我不懂事,只看得到自己的难,看不见别人的苦。我最近总想起那个时候,我以为老头是帮辛小丰打架,闹别扭。可是真正帮辛小丰打过架的是你啊。”
是的。她是那么聪明,比谁都能更早看出事情的本质。那时候,她用照片和性向作掩护,差点连自己都骗了。
伊谷夏走上前,像尾巴一样把头埋在伊谷春肩上,搂住他,伊谷春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警服料子硬硬的,带着夏日太阳烘烤过的好闻味道,金属肩章硌得慌。
“都过去了,会过去的。”她像小猫一样喃喃自语,又好像是说给伊谷春听。

伊谷夏婚礼后的几天就是8月19号,尾巴的生日每年还是照过,并没有因为这一天的惨烈之处而有任何改变。
白天家里人一起给尾巴庆祝了她九岁的生日,晚上哄睡了小姑娘,伊谷春回了一趟所里。哈修见了伊谷春,高兴得连尾巴都摇了起来。刑侦支队不能养狗,哈修就被托付给了食堂阿姨代为照看,其实也不用托付,大家都喜欢它。
辛小丰死后伊谷春第一次来木棉公园,秋千还在,就是有些锈蚀磨损了,坐上去吱呀呀的。酷暑的木棉树上火红的花朵已经落尽了,只留下一片郁葱葱的绿。他坐在秋千上,点了一颗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黑暗里打火机的火光和升腾起的烟雾燎得伊谷春的眼睛有些疼。
他想起那一年金门大厦三十八层的天台上,辛小丰倒挂在大厦的裙边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嫌疑人被堵了去路,端着刀和枪冲着他们折返回来。自己想要挣脱让他放手去再搏一次,他却不肯,他对自己说求你了。
那时候,他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落在自己脸上。
伊谷春低着头,看着手里快烧尽了的红色指纹纸,将烟按灭在左手食指上,有一些麻酥酥的疼。
记忆中那冰凉而咸腥的触感再次袭来,让人怀念又心酸。

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好感、心安和默契,他曾经觉得自己的弹性程度足够好,能够理解接纳世事并游刃有余的程度足够高。可是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一个人的重大意义,当然,对于别人之于自己的重要性,也完全没有觉悟。现在他懂了,算晚吗?好像也不,毕竟一生那么长。
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去反省,去改正。
辛小丰并没有将他自己匆匆奔赴的这场死亡当做是厄运,却恰恰把它当成了生之无尽苦难的尾站。那他伊谷春这一遭站在悬崖边上,险些走入弯路掉下万丈深渊的经历,难道是一段错误的旅程吗?
就像身边这个留下辛小丰唯一印记的孩子,一开始,伊谷春接受她成为自己家庭的一员,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但是现在,不管过去怎样,他知道她是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过往的一切心结再无瓜葛,只是彻彻底底地作为他的亲人,他的光而存在着。
指尖的伤疤会好,眼泪没有被人看见也可以当做从来不曾流过。
痛感和眼泪都只能留在这一晚,明天清晨的太阳是崭新的,就像他给她取的名字。
有光才有黑,有光才怕黑,但是这都不要紧。
光会一直在。

哈修扒在伊谷春腿上伸出粉红色的长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木棉公园。

END

P.S.再见,小丰。

评论(122)

热度(4126)

  1. 共17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